点绛唇

2023-08-14 17:521363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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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1

消息传进凤仪宫的时候,我在跟姐妹们打麻将。

新做的护甲太长,有点影响我抓牌。

通报消息的小太监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。

对面梁贵妃嗤笑一声:「又一个?上个月招进宫的俩妹妹凳子还没坐热呢。碰!」

右边德妃把牌调了个序:「改天我去问问她俩会不会打麻将。」

左边娴妃点点头,打出一张牌:「不会也没关系,咱们可以凑剧本杀。东风。」

「碰!」我震声大喝,激动地把那张东风捉进来,浑然不知地上的小太监被我吓得魂飞魄散。

还得是身边的越无姑姑提醒,我才想起来小太监的存在。

我嘿嘿一笑,颇为温柔地抬抬手:「起来吧,顺道帮我把库房里的送子观音像和金瓶秘药送去给新来的美人。」

越无姑姑眼睛一亮,躬身揣摩道:「奴婢明白了!那秘药定是叫人喝了不孕不育,而观音像恰好能掩人耳目、洗脱嫌疑,娘娘好计谋!」

我打出一张牌,面若运筹帷幄状:「秘药是用来补肾的。」

越无姑姑:「?」

梁贵妃、德妃、娴妃捂嘴:「扑哧。」

2

吃过晚饭,我趴在水缸边上喂我的宝贝鱼。

小太监满面春风地跑进来:「娘娘!皇上朝着凤仪宫过来了!」

我脸一沉手一抖,鱼食洒了大半。

一分钟后,小太监哭丧着脸又回来:「皇上拐了个弯,往新贵人宫里去了!」

我嘴角咧到耳后根,为自己点了一首《好运来》。

我刚哼完第二句,回头想添点鱼食,余光惊现一抹明黄色衣角,吓得我差点翻进鱼缸。

江予帆负手站在那里,五官凌厉不怒自威,隐隐能看出几分不爽。

我扯出职业假笑,迈着娇俏步伐上前招呼道:「害,什么风把皇上给吹来了?」

江予帆表情冷酷:「听说皇后最近过得很舒心,朕来看看是因何故。」

何故?当然是因为你若不来便是晴天。

不过,真心话自然是不能说的。

我微微一笑,张口就来:「听说皇上刚刚镇压蛮族,臣妾其感欢欣,连饭都多吃了三碗呢!」

江予帆眉峰微挑,惊讶之余似乎面色稍缓:「我新封的愉贵人,皇后觉得如何?」

说到美女,我就来劲了:「臣妾偷偷去看过了,肤白貌美大长腿、杏眼琼鼻樱桃嘴,可见皇上的审美又提升了!不过美人虽好——」

我一个转折,他眼皮微掀看住我,似乎在期待我接下来会说什么。

我语重心长:「还是得控制频率,一周三到五次比较健康,多了容易肾虚。这个肾虚啊它——」

「饶音音!」他突然喊我的名字,眸中蕴火。

要命。

果然男人的自尊心比较脆弱,肾虚二字怎么能随便提呢?

我唯唯诺诺:「臣妾知罪。」

「你何罪之有?」他咬牙切齿。

我抽出手帕掩了掩眼尾:「臣妾哪里都有罪。」

秋风卷过,周围的气压舒缓下来。

他看着我,我红着眼瞅着他。

他到底叹口气,面露几分柔和,忽然抬手伸向我的脸。

我下意识懵懵然往后一退,随后愤怒万倍的话从他的后牙槽挤出:「饶音音,你后退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么?」

我绞尽脑汁灵光一闪,试探着唱道:「小小的动作伤害还那么大?」

那天江予帆一甩衣袖就走了,我想不通他一个男人为什么喜怒无常,呵,大概是因为他是双子座吧。

·

3

某个不用侍寝的夜晚,我和梁贵妃挤在被窝里闺蜜谈心。

她谈起了她的初恋,发生在她十岁那年的长街。

她跟母亲出来买蜜饯,回府的路上趴在马车的窗边张望。

路过京城的远近闻名勾栏,风恰好吹起车帘,戏台上那赵子龙铿锵亮相,俊目一定,透过长街直直看进了她的眼里。

彼时再热闹喧嚣的吹锣打鼓声都仿佛在那一刻掩盖不住她的心跳声。

刚买的那袋半边梅“啪”一声掉落在脚边,散落开来。

「你能想象吗,那种俊秀?」梁贵妃摸了摸自己早已红到滚烫的脸颊,娇羞的沉浸在粉色的回忆里。

我磕开瓜子,揉了揉趴太久被压疼的胸:「后来呢,你就没去找他?」

梁贵妃抓过一把瓜子磕得利落:「那哪儿能啊?我当年十岁就知道门第有别,我跟他是不可能的。」

我随口问道:「就没想过私奔?」

梁贵妃却愣了神,嘴唇动了动,似乎不以为意地笑开:「放着贵妃娘娘不当,跟戏子私奔?多傻啊。」

哪有傻不傻的,不过是知道逃也逃不过。她装傻,我就也跟着装傻,贴贴她的肩膀。

她颇为受用地贴回来,笑容里的欢悦真实了几分,磕开一粒瓜子:「哎,你呢,有没有初恋?」

「我啊……」脑海里浮现一张少年的笑颜,我捧着脸嘿嘿地笑,「怎么说呢,算是有吧。」

4

那还是我八岁那年。

父亲担任太傅一职,日日都要进宫给皇子们授业解惑。但好学到跟在父亲屁股后头一起回家的,就只有他一个。

我第一次见到他,就好像理解到了纣王的难处。

十二岁的他就握着书卷站在亭中,夕阳金色的余光在他周身镀了层光。

脊背挺直,相貌俊美,和外头那些只会流鼻涕斗蛐蛐的狗娃毛蛋一比,他就是天上仙,他们就是地上虫。

彼时的我是个社牛,襦裙一抱,迈着小短腿匡匡就走上前,把刚抓过泥巴的小脏手往他面前一摊,露出掌心的雪团子。

「你,你吃!」

他先是面露困惑,随后面露几分平易近人,看到沾着五个明显手指印的狰狞的雪团子,嘴角微抽:「我不饿。」

我娘说了,客人说不饿那纯属客气,我当即左手扯下他的衣领,右手把团子呼进了他的嘴里,笑容纯真:「不客气!」

大概因为他自出生以来没遇到过如此粗蛮的女子,霎时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咕咚一声,也咽下去了。

「你叫,什么名字?」他咬牙切齿。

我兴高采烈:「我叫饶音音!」

自此之后,他开始同我玩躲猫猫的游戏。每次他来府中,我就拿着各种好吃的找他。

他为了躲我,钻假山卡住了头,是我帮他拔出来的;跳进玉池,我紧跟着跳进去,劳烦他救我上岸;爬过狗洞,由于我太过激动他的扒了裤子,看过了,嗯很翘。

每一次他都躲着我,但每一次我都能找到他。

起初我以为他是因为喜欢我,在同我玩游戏。后来我爹才委婉又委婉地劝我,别再叨扰殿下了。

那之后我才知道,原来他是因为不喜欢我才躲我的。

后来他再来府中找我爹请教问题,我就跑到犄角旮旯躲起来,一个人吃好吃喝好喝的。

我费了那么大劲从餐桌上保护到的糯米糕,他不吃就不吃,我一个人吃还更香呢!

我一边骂一边抹眼泪,就连老天爷都被我感动了,哗哗地下起雨来。借着雨声的掩护,我哭得更大声了。

最后哭累了,靠着墙角睡了过去。迷迷糊糊里好像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喊声,像是下人们在呼唤我的名字。

5

我睁眼的时候,对上的是一双少年黑漆漆的凤眸。

他浑身湿透,脸上都是雨水,但好像浑然不觉,蹲在我面前只目光深深地望着我。

我肿着红眼圈气鼓鼓:「你不是不喜欢我嘛,干嘛来找我!」

他不答,目光落到我怀里剩的两块糯米糕上。

那两块糯米糕沾着我的眼泪和雨水还有泥,冷了硬了。

他忽而拿起糯米糕就直直往嘴里塞,皱着眉头咽得困难,但两块却全都吃了。

我呆呆地发愣,他在雨里看着我,语气柔和里带着点别扭的生硬:「没有不喜欢你。」

说完,脖子先红了。

那天以后,我变本加厉地缠着他。偷鸡蛋、爬树、去教坊司偷看美人姐姐,有他跟班之后,我和尚书家的丫头打架都更有底气了。

那小丫头不知道从哪听来箴言,扯着我的头发尖叫:「我娘说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!」

我一个反手就插她鼻孔尖叫:「不听不听!王八念经!」

一战结束后,我坐在墙头把发髻弄散重新梳,江予帆则拿着鸡蛋在我挂彩的脸颊上滚动。

风吹得很轻,他坐在我身旁,靠近看他睫毛密长,鼻梁高挺,很好看。

我看得两眼发直,一股原始的冲动直冲脑门,下一秒我的嘴巴在他的脸颊上发出了一记响亮的「啵」。

他手里的鸡蛋滚下来碎在墙头,他愣了,我也愣了。

我回过神,语气沉重地对他说:「我侮辱了你的清白,你铁定是要娶我为妻了。」

我努力地控制着面上的神情,才没有让嘴角在他面前翘起来。

他沉默了一会儿,似乎在思考我这话的可行性。

我佯装镇定地眺望远方,过一会儿,风送来一个音节。一个模糊、短促、坚定的:「嗯。」

嫁给他,和他相爱一生。九岁的我是这么想的,甚至一直到及笄那天,我都是这么想的。

「后来呢?」梁贵妃听得入迷,见我停下,戳戳我。

我伸了个懒腰,翻个身躺平,懒懒道:「后来我入宫当了娘娘,自然而然就断了呗。」

她颇为唏嘘地长吁短叹,我望着床顶绣的金凤云纹出神。

后来先帝驾崩,皇三子继位,聘礼一箱箱送进秦府,顶上是一纸婚书。

我坐在床上一夜没睡,最终还是收下了婚书。

那一刻我如愿了,我嫁给了年少以来最喜欢的人;可与此同时我的梦也碎了,我没办法和他相爱一生。

他是九五至尊,三宫六院是他必将拥有的。如果我爱他,我的余生都将在痛苦中度过。

可我到底舍不得他,为此我戴上了皇后的凤冠。

戴上凤冠的那刻起,我将和他捆绑一生,我也埋葬了爱他的可能。

6

中秋那天,皇家照例会登上雀门与民同乐。

我同江予帆一块儿坐在幕帘之后,看着底下火树银花、热闹非凡的集市。

杂耍影戏、说书唱曲,人人沉浸在节日的欢腾气氛里。

我不禁想起进宫前,自在随性地游走街头的豆蔻年华。

愉贵人站在江予帆身边,手舞足蹈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,江予帆听着,偶尔报以一笑。我和他也曾这样亲密无间过。

我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,留意到站在一旁的梁贵妃。她的目光遥遥望着底下一台子上的戏子,扮相是赵子龙。

万家灯笼的光闪烁在她眼底,晃动得小心翼翼。

我的心底忽然升起一阵冲动,我的遗憾无法弥补,但我决定要让她开心。

我走到江予帆身边行个礼:「皇上,臣妾身体不适,想去歇息一下。」

原本以为他很容易就会答应,他却垂眸无波无澜地望向我,启唇道:「皇后哪里不适?」

我一哽,急中生智:「吃饱了撑着了。」

「…」他沉默的档口,我自动当他默认,抓住梁贵妃的手就跑,边跑还得边演:「哎哟我的肚子啊~」

梁贵妃边跑边如遭雷击:「怀了?!」

第二个问题:「什么时候的事儿?!」

第三个问题:「谁的?!」

我?

我将她拉到宫墙拐角,把她头上和我头上的金钗银钗都拔了,给她套上一条披风,把里头华丽的宫装遮得密不透风。

她如同大难临头,咽了口唾沫:「看来不是狗皇帝的。说吧我们怎么逃,逃去哪?准备接应的人了吗?」

我叹口气:「不是…咱不逃,陪我看个戏。」

戏台之上,八面威风的赵子龙将戏棒舞得生风,唱腔震荡人心,引得观众阵阵叫好。

梁贵妃抓着我的手站在台下,仰着头看他,眼睛都不曾眨一下。

她的那只手生了滑腻腻的冷汗,他举手投足舞出的光影在她姣好的面容划过。

「臣赵云救驾来迟,使主母受惊了!」

身段威武,声含千钧,随着紧密的锣鼓打退了一众敌军,收刀亮相。

周围无数的叫好声和掌声里,梁贵妃颤了颤眼睫,悄然滑下一道眼泪来。

赵子龙退场,人群渐渐散去。

「是他么?」我捏了捏她的手。

梁贵妃没说是也没说不是,只是微微弯起嘴角,眼泪反着花灯的光。

直到好半晌后我才听见她轻轻开了口。

「其实我说了谎。他带我私奔了,我们就差一点就逃出去了,但是没能。他被我爹带人活活打死扔在巷子里,葬在了雪里。」

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眼泪,声音颤抖着,却是笑着的。

7

我握着她的手,望着她泛着泪光的眼,紧了又紧,生怕抓不紧她就要散了。

张了张嘴,还没等我说出什么来,身子便被人从身旁一撞,手里的包袱就不见了。

包袱里是我和梁贵妃的金钗银钗,这也就算了,主要还有个银镯子!

我拔腿就追,恨不得用眼神化作利刃刀死前面的黑衣人:「站住——!」

那贼边跑,边回头看我到哪儿了,看我追不上了甚至还放慢步伐等我,几声猥琐又得意的「嘿嘿」顺着风钻进我的耳朵,我登时火冒三丈。

没见过抢人东西还要挑衅侮辱主人的!

我一时气愤没看脚下,匡的一下就被路边一块石头绊倒,眼看就要脸朝地摔个狗吃屎,我狠狠一扑,身下传来一记闷哼。

声音多少有点耳熟。

我睁开眼,宫女的惊呼和太监的尖叫混在一起:「皇上——」

「江予帆?!」我震惊,震惊之余我抬起头冲着前头大喝:「给老娘抓住他!」

侍卫很快将那贼压倒在地,我试图爬起来去教训他,后腰一紧,又趴回了江予帆身上。

他皱眉看着我,语气压抑一股怒气:「一国之母当街抓贼成何体统?伤到了怎么办!」

心脏深处似乎一软,我心虚地小声bb: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打架爬树.…」

他视线一怔,似乎回想起什么,声线柔和了下来,只说了一句:「以后不许了。」

我含糊地应了声,愉贵人忽然冲过来拉我,当然——是看似拉我实则扒开我的行为。

随后她扑到江予帆身上哭得梨花带雨:「皇上!皇上您没事吧…」

愉贵人的一席演技真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,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当街遇刺可以改朝换代了。

侍卫把包袱送到我手里,我打开见银镯子还在,松了口气。

我把银镯子揣怀里,江予帆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,恰好看见这个动作:「那是——」

我浑身一抖不过瞬间便冲口而出:「老相好送的!」

一言既出,在场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精彩纷呈。

侍卫:我没听见我没看见不信谣不传谣。

宫女:皇后娘娘吾辈楷模!

太监:冷宫是很久没打扫了...

愉贵人:也不知道皇后凤袍穿起来透不透气...

江予帆的脸黑得如锅盔,说时迟那时快身后传来一声娇喝:「是我送的!」

梁贵妃气喘吁吁跑过来,对着江予帆和我行个礼:「是臣妾送娘娘的,臣妾同娘娘向来要好,娘娘一时口误就这么说了。」

中国好闺蜜!我赶紧点头:「对对对!」

江予帆利刃般探究的目光里,我挽着梁贵妃走在前头。

梁贵妃小声道:「你也是直勇,初恋送的东西都敢带进宫。」

我卖乖:「这不是有小梁梁救了我嘛。」

她嫌弃地笑。

是他送的,可能他自己也忘了。